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二章 良辰美景奈何天

關燈
第二日起來,清泱洗漱完畢便朝學堂走去。櫻花開了落了,結了一路的櫻桃,到學堂時,便看見講桌上花花綠綠的袋子裏全是紅彤彤的櫻桃。那個青色袋補白布的是李小二的,還是前年她給補的,不好看。那個洗得皺巴巴掉色的紅色袋子,是趙家小姑娘的,她最喜歡紅色了。那個黑色的是孫小胖子的,鼓鼓的一包,裏面的櫻桃最多最紅,看來他家櫻桃今年結得好。

底下十幾雙眼睛亮晶晶的望著她。

她的臉苦惱的皺在一起,很是惱火。

“今年院子裏櫻桃被麻雀兒叼了,你們怕是吃不成了。”

“……哎!”

別怪這群光屁股腚子天天盯著先生家的兩棵櫻桃。甭管那年災荒啊,旱災啊,水患啊,別家的櫻桃或多或少得受點兒影響,只有先生家的櫻桃樹,前年怎麽長,今年還怎麽長,到結櫻桃的時候,一簇一簇,紅得滴油,一口一串,甜啊!吃過一次的人,來年必定是要等上一等的,嘗個鮮也好。以至於後來越來越多的人盯著先生家的櫻桃,先生自己那一口兒都快沒了。熊孩子們雖然熊,到底還是愛著這個女先生的。也不知哪一年就形成了一到櫻桃成熟的季節各家各戶便將自家的櫻桃結下來給先生送去以此來換先生家的櫻桃這麽一個規矩。

底下的人抱怨了幾句,這事兒就過了。

大家拿出《詩經》來,皺皺巴巴的書,有些還沾著泥巴或是醬油。

“殷其雷,在南山之陽……何斯違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放學了,孫小胖子湊到她跟前來,問道:“先生,我聽牛大哥說,當年他讀書的時候你也教他們《殷其雷》,我嫂嫂也說,你也教了她。《殷其雷》是個什麽意思呢?”

牛四娃離開學堂算是有六個年頭了,這時間,過得可真快啊。

清泱丟了幾顆櫻桃在嘴裏,砸吧砸吧酸得臉都青了。還是自家的好。

死麻雀兒,我家的櫻桃也敢叼!

她想了想,說道:“沒什麽意思。《詩經》不是都得學麽。”

孫小胖子不幹了:“每年畢業考你都叫人默寫《殷其雷》,也不叫我們背其他篇,來來回回都是這一篇……”

黑色的人笑了,眼一斜:“孫小胖,你有意見?”

立馬不吱聲了。

她收了櫻桃,唔,有點兒重,看來今年得腌櫻桃醬。慢悠悠的朝家晃去。

快到家的時候便看見露天壩裏兩把師爺椅,一把是她的,另一把上躺著個人,一身清水白衣,袖口和領口繡著水紋,很淡的青色,針腳密實細致。他睜眼向這邊看來,一張臉好看得晃眼睛。

也可能是他身後側那兩棵掛滿櫻桃的櫻桃樹晃眼睛,櫻桃一個個飽滿圓潤,紅得似要滴出血來,三五個湊在一起,沾著昨夜的雨水,晶瑩透亮,看起來好像比前幾年還要長得好。

“你這般破壞四時生長,玉帝不罰你?”

嘴上這麽說著,眼角卻綻出了笑,忙不疊地回屋拿梯子和剪子,裙子一撩便紮在腰上,胸前掛了小簸箕,蹭蹭蹭地就上樹了。白色的人還是躺在椅子上,只不過換了方向,師爺椅搖啊搖,搖出他眼角眉梢笑意。

剪進簸箕裏的櫻桃沒見多少,吃進嘴裏的倒是多。七分飽便不再吃了,再有看著額外好的,剪下來,朝這邊一扔,也沒刻意對著人,偏偏都進了他手裏。一來二去,像是好玩兒,刻意的丟偏。樹上的人鈴兒叮咚的笑。

昨夜下了雨,院子裏潮濕有水意,便引來一條青白小蛇,纏在樹上,朝著那一身黑衣吐著紅信子,蛇身上的青色閃著光,鮮艷得很。

他是一早就知道的。黑色的人爬上去的時候小青蛇還沒醒,盤在不顯眼的地方打盹。現在醒了,也餓了,“噝噝噝”地找東西吃。

蛇像是有感應,滑到一半向這邊看來。白色的人依舊搖啊搖,眼角也還是帶著笑,感覺卻變了,眼底的光沈沈的看不出什麽,和原來一樣,卻總讓人覺得冷,不,讓小青蛇冷。萬物有靈,他只覺得身子僵住了,明明沒什麽束縛,卻動彈不得。

就這麽一僵,便沒勾住,從枝椏上掉下來,在地上翻著白肚皮。

“咦,蛇?”白得太顯眼,樹上的人看見了,只見驚,不見嚇。小青蛇一扭身子,趕緊竄進草叢裏,嗖嗖嗖地不見了。“有毒,不能吃。”語氣裏帶著苦惱。

底下的人笑了。

摘了大半個中午,摘了幾大簍子,兩棵樹算是完了。她累得腰酸背痛,躺在師爺椅上休息。

未時三刻,她起身去學堂,帶了一袋櫻桃。

椅子上的人消失了。

聽說先生家的櫻桃沒被麻雀兒叼,熊孩子們高興了,一下午上課都興奮,屁股腚子在板凳上扭來扭去,坐不住。捱到放學,一群人推著先生往回走。

到了先生家的籬笆院子,看見門前廊外四大簍子紅櫻桃,一個一個興奮得像什麽似的。一群人竄進去,幾個人一簍子圍著吃,汁水飛濺。

露天壩子裏兩把師爺椅,她躺下,閉眼搖。

“吃飽了記得裝一些回去,布袋子記得還回來。”

“……每年都縫布袋子……我還教不教書了……”後面的話像是睡著前的喃語,模模糊糊的,幾不可聞。

身後嘰嘰喳喳,鬧鬧呼呼,有誰又踩著誰的腳了,有誰撿了個額外大的其他人在搶,有誰哈哈大笑可能是誰出醜了,鬧得院子裏的鳥兒們撲騰著翅膀向遠處飛去了。

孫小胖子手腳飛快,自己吃飽了還裝了不小的一袋,從人群中擠出來,擠到人面前來,叫道:“先生,為什麽兩把椅子?有人來嗎?”她隨意地“嗯”了一聲。

“上次捉的大烏龜呢?怎麽沒見著?”

“吃了。”

“吃了?!”孫小胖皺了臉,“拿來當玩伴的……怎麽吃了……”一轉眼,就看見小清潭邊上的墓碑——“玄色之墓……”

玄色?那只小黑龜?先生平常是“小玄、小玄”這般叫的,原來大名叫玄色。孫小胖雖然人憨了一些,但還是懂這些的。爺爺說,只有人死了活著的人才為了紀念他們立碑的,小黑龜死了,先生埋了它,還立了碑,先生是真的喜歡小玄,先生難過,不願意再養烏龜了。

問題一想通,也沒什麽了。孫小胖站起來,說道:“先生,我回家了。”

“嗯,回吧。”

身後的人也裝得差不多了,和人打一聲招呼,三五成群,嘻嘻鬧鬧的離開了。院子裏變得安靜。

她躺了一會兒,起身將碑前的小酒杯拿起來,將裏面的泥水倒了,進屋換了新酒,又擺回原來的地方。

“喝吧。”

師爺椅慢悠悠的又搖起來。

太陽下山了,月亮圓圓的掛在天上,風吹著樹葉,簌簌作響。椅子上的人,睡著了。

太陽從前方升起,耀眼的光刺醒了椅子上的人,感覺到頭一片混沌,她輕輕嘆了口氣。撐著椅子起來,椅子劇烈搖著,帶著她跌到地上。黑裙子把碑前的酒杯打翻了,一股子酒香飄出來。她站起來,腳步不怎麽穩,回到房裏,抱出兩床被子,自己躺上去,裹得很緊。

出了汗就好。她想。

也不知道躺了多久,床上的人張開眼,窗外太陽落山了,藥香在屋子裏彌漫。房間門被人推開了,孫大娘放下碗,手腳利索將人扶起來,嘴裏念叨:“……這麽大姑娘了,許門人家不好嗎……不知冷不知熱的,生個病都沒人料理,老了可怎麽辦……眼看就二十又四了,再拖,再拖就沒人要了……”

“有人要。”稠黑的藥苦到心尖尖上了,這麽苦也沒能止住她的話,沒點燈的房間裏,那雙眼睛額外清亮,定定的望著人像是在宣誓。

孫大娘不說話,半晌才幽幽的嘆了口氣。將人扶了躺下,撚好被角,說道:“……隨你隨你。捂出汗明兒早就好了。”

腳步聲遠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好像還能聽見嘆息。昏昏沈沈人又睡過去。

窗外飛來一只鳥,撲騰著翅膀停在窗廄上,一只黑色的鳥,有水色的眼睛,尾尖和翅尖雪白,閃著淡淡的光。它嘴裏銜著一顆淡藍色珠子,它望了望床上睡著的人,將珠子丟下去,那珠子起先掉在被子上,不一會兒便消失了,像是鉆進被子,鉆進人身體裏去了。鳥兒轉過身去,對著籬笆院子大門。

那兒站著一個人,一身白衣,領口的淡藍色水紋在月光下瞧得分明。

“原來在你這兒,我倒沒想到。”

“放了她。”玄鳥說,“尋了她三世,世世不得好死,你可曾真的愛過她?”

男子的面容逆著月光,看不清。他推門進來:“這是我的事情。”

“你們緣分已盡,何必強求。”

“怎樣算是盡?三世她都愛上了我,這緣分盡了嗎?”

“你若不篡改他人命數,摘了紅鸞星,她會愛上你?!”

“會。”他進了屋,手撫上女子面頰,“這一世,我便沒斷她月老線。我倒要讓天上那群老頭子瞧瞧,什麽叫命中註定。”

玄鳥飛走了,聲音飄渺卻帶著某種肆意:“你可知她是有選擇的?”

頰邊旖旎游走的手停住了,定格了很久,他收回來,望著安靜熟睡的人,眸色深深,像海水。

“你也舍得……”唇和唇之間不過毫厘,呼吸纏繞在一起,男子說話噴出的氣息拂在女子臉上,微熱,頭一低,便碰上熟睡的人唇角,淺嘗輒止,輕輕一下便離開。

“清泱,清泱……”

我的清泱。

第二日醒來,清泱感覺渾身舒暢,從沒這麽利利落落七竅清靈。她睜眼朝窗外望去,陽光清冽,不溫不涼,她笑了笑,唔,病好了。起身疊了被子,汲了水洗漱,早晨的水清涼,撲在臉上好像每個毛孔都張大了在吸。草草吃了飯,便拿著《詩經》出了門,嘴裏哼著不知名的調。

師爺椅上躺著穿白衣的人。椅子無聲地搖啊搖。

人走遠了,師爺椅上的人笑了。小氣的人啊……

日落,清泱回家;日出,清泱去學堂;日中,清泱回家,稍偏,清泱去學堂;日落,清泱回家……這樣來來回回,不鹹不淡半個月,日子回歸平常。師爺椅上的人,日覆一日搖啊搖,搖啊搖,好像定在了那裏,搖成了籬笆院子裏一道會動的風景。

這日椅子上的人起來了,立在院子中間,等屋裏的人出來。

“要走了?”清泱問。

“不走。”

清泱點點頭,便不再理。

過了好久院子中間的人微不可聞的嘆了一聲,身一閃,便移到廊上黑色的人身邊。

“還氣?”

“氣什麽?”清泱望著面前的人。

“……”那一如平常的語氣倒使人說不出話。

“……我那日……有事。”從未向人解釋過什麽,語氣有些奇怪。

“嗯。”她專註於手上的活兒,“我以為你被人捉了去。”

他笑:“尋常人捉不住我。”

她點了點頭:“我料想也是。”

突然有一只手伸過來擡起了她的臉,兩雙眼對上,都是一楞。

“你幹什麽?”她說,也沒拂開還捏著她下巴的手。

“低著作甚。”

“剪辣椒。”

他放了手,一眨眼又回到椅子上去。

院子裏只餘剪辣椒的“哢嚓”聲。

半晌,椅子上的人動了動口。

“……下次離開會講。”

“嗯。”

沒人再說什麽,時間搖啊搖的,搖了很久很久……

時間轉眼,便迎來夏至。夏天的雨劈裏啪啦砸在石板上,濺起來的水都可以打濕人的膝蓋。小清潭裏的水溢了出來,順著細小的地面紋路滲進土裏,碑上濺了泥漿。廊上有兩把椅子,躺著兩個人。

女的說:“多管閑事。”

男的說:“你現在不比以前。”

女的問:“為何不及?”

男的說:“因為要洗兩個人的衣服。”

女的說:“你不會用法術?”

男的說:“懶。”

女的說:“……”

男的問:“不說了?”

女的說:“懶得說話。”

這一晃,竟是三月有餘,平平淡淡的小日子,既無多大歡喜亦無多深悲傷,偶爾她會做兩個人的飯菜,純粹技癢,讓那個人嘗嘗人間美食。累的時候不做,沒記住的時候不做,心情不好的時候不做,隨性而為,任意行之。他對這些也不在意。她做,他吃;她不做,他看著她吃。

她想,若這算報恩,也是好的。不悲不喜的日子裏,有個人不鹹不淡的陪著。

但讓人陪一輩子,這是不好的。她也想,不能誤了人幾十載光陰。

她自是不知道一只妖的時間,有多長。這數十載光陰,不過彈指。

這日,她如往常一樣去了學堂,上完課。孫小胖湊到她跟前來,叫道:“先生,阿爹今天捕到兩只從沒見過的魚,剖了一只,瞧著肉質很好,又不知道是什麽魚,也不敢吃,叫您下午去看看,好嗎?”

她點點頭,便隨孫小胖去了孫大娘家。

孫大娘坐在門口,瞧見他們來了,便將剩下的那只活的端了出來。“先生,你瞧瞧這是什麽魚?我家那口子在這河裏捕了一輩子的魚,從來沒見過這樣的……”

清泱瞧了一眼,說道:“放了吧,這不是咱們河裏該有的,它蹦錯了河才流到這裏來的,吃不得,吃了肚子裏會長蟲子。”

孫大娘一聽,趕緊的拿水袋子裝了,遞給孫小胖:“去,給放了……走河下游去放……”

“不是剖了一只嗎?這魚有人聞不到的香氣,招毒蛇的,您把它給我,我丟樹林裏去。”

“哎……好。”孫大娘將魚肉端出來,切了片,看樣子是以為能吃的。

“下次捕了不知名的魚直接就放了吧,不貪鮮。”

“……好的,先生。”

孫大娘將人送出來,清泱提著水袋子,朝家走去。

出了熱鬧的街市,她在林邊找了一塊石頭坐下來,伸著頭向自家院子望了望,一邊望一邊解袋子。

“也不知道有毒沒毒……”她小聲嘀咕,夾起一片,臉皺了起來,“……生的。”

眼一閉,肉便進了嘴裏。再夾了一片兒,生吞了。

第三片兒眼看也要扔進嘴裏,女子的手開始痙攣,從指間到心口,痛得一張臉連表情也沒有。

院子裏快速閃出一抹白色,轉瞬便到她身前。

“你吃了什麽?!”男子扶起她的手微微抖。她一個字也沒來得及說便吐起血來,一大口一大口的吐,好像五臟六腑都碎了。血沁進黑色衣服裏,看不出流了多少。但是沾在他白色衣服上的血,一片一片的,像是春天裏開得最繁盛的花。

他面無表情將人抱起來,眼睛裏印著那紅色的血,好像也變紅了。

白光一閃,剛剛還有人的地方沒了一黑一白,地上的血,好大一灘。

作者有話要說: 周三周日更,每次五千~

不會棄坑的,麽麽噠~

請支持,請收藏,請留評~

鞠躬~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